白日依舊閃耀,心靈已是一片空白。

他來這裡已經三年多,因為特別喜歡這個地方,所以還沒有要離開的打算。這個靠近江邊的小漁村民風淳樸,平日少有人打擾,居民也因此格外不諳世事。所以他喜歡這個地方。 剛來的時候,他為自己蓋了一間小小的茅屋(很多居民都來幫他),地點有些偏僻,茅屋周圍幾尺可稱得上鄰居的僅有一戶人家,住著一位老漁夫和他的兒子。往後的日子裡,幾乎都是老漁夫來找他聊天,有的時候是漁夫帶著酒來,有的時候是他自己備酒。老漁夫跟他說了很多關於這個村子落成的故事,將村子裡幾乎每一戶人家的八卦軼事都說了一遍,也許不只一遍。 他總有種這裡的夏季特別長的錯覺,也許是因為白日較長,老漁夫講的故事也比較多的緣故。他們會在蔭涼處搭個草棚,漁夫會開始說他想說的話,而他則是探出頭看著高高的藍天,雲朵很厚,被太陽照得有些不真實。 生活就是這樣了。起床、砍柴、燒水、煮炊、採集、吃食、閒談、灑掃、入睡──只要這些事便可以佔據一個人的一天。原來只要這些事便可以完成一個人的一生。多數時候,他會這樣子胡思亂想著。

第三個初夏時,有外來的兵馬到來,他沒有親眼看到那些外來者(其實他自己就是外來者),但那些人帶來的訊息讓這個小漁村蒙上一點陰影。朝廷需要人去打仗,老漁夫憂傷地說。漁夫不希望自己的兒子上戰場,急沖沖來詢問他的意見,可是他也沒有辦法。他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。 「也許偷偷離開也是可以的。」 可是,離開了要去哪裡呢?漁夫回答。就好像真的要離開這裡似的,老漁夫的語氣夾雜著困惑與一種眷戀,就像漁夫曾談起他死得太早的妻子。 問題終究無疾而終。漁夫走了之後,他到水邊拎起自己放的幾條捕魚的竹簍。魚從細細的開口游進脹大的簍身後,接著就出不來了,即使他們一再掙扎。他看著那些魚簍,突然覺得自己在做極其殘忍的事,於是將牠們放回江裡。

夏天還沒過完,外界的訊息卻不斷從水路或陸路傳來,小村內人心浮動。最後村裡僅有的幾個青年們還是跟隨著兵馬離去,他們離開那天全村的人都去餞行,唯獨他沒有去(反正他是異鄉人)。那天他找了一個可以看到村子唯一對外小徑的高地,悶悶的天氣,他看著零星數人,牽著馬或拄著拐杖,在魚肚白的天空下往天際走去。 真好啊。他的心裡很悶,好像很平靜,但可以聽到微弱的聲音,那些聲音都不帶情緒,只是像絲一樣被抽起來。真好啊。這是個不合時宜的念頭,但那些絲越抽越多,無限瘋長起來,安靜的尖叫。

自從他來到這個漁村後便很少做夢了,即使偶爾發夢,也都是一些與過去的夢一點都不相像的荒誕之夢。夢的場景總是由一堆荒蕪的黃沙構成(因為這些夢他開始不認識自己,他自認以前的夢是很華麗的),遼闊卻生長不出任何東西。他騎在馬上、穿戴著盔甲,漫無目的地亂走,就像是有人逼著他走似的根本停不下來,也許這正是他穿著這身盔甲所必然承受的命運。 年輕人們離去當天的夜晚,他終於夢到一些不一樣的內容。荒蕪的沙丘間有一方艷冶碧藍的水澤,他乘著馬走向湖泊,指示馬踏入水裡,於是整批馬都沒入水體,他也跟著沒落。他終於離開這個荒蕪的世界了。 但他沒有醒。場景轉變,眼前一方棋盤,棋盤上躍動著火光。他啞然,這是他的夢!他看著自己落子,接著,是他的對手,落棋的軌跡由內而外,他們像兩條魚游向彼此,在中央相會,緊咬著彼此不放。要搏倒對方、要獲得勝利,這是他們唯一的念頭。 「你輸了啊。」對面的人有些慨歎的說,接著笑出聲來,「可以拿到你的所有籌碼真是太讓人高興了。」 棋局已終。 「何以低頭不語呢?抬起頭吧。」想看看你的臉啊,那人一邊說一邊越過棋盤來到他身邊。 他沒有聽話、沒有抬頭,因為他並不想看到那個人的臉。他低著頭,黑檀木棋盤、象牙棋子與玉箸,以金漆描繪的邊與紅漆繪製的數,這些器具陳列在他眼前。火光幽幽閃動著,在亮面上反射出黯淡的微光,陰影則斜斜扁扁的依偎在器物腳邊,空氣裡瀰漫著清麗的香味。藉著光,他細細端詳木盤上斑駁的痕紋,回憶執子時象牙棋溫潤的觸感。他要把這一切都記下來。 低低的視野中,他的對手、他的君王,寬大的衣袖散漫在地面,紅與黑的布料掩蓋他的視線。玉聲璆然。

自從青年們出村後,村子與外界的交流便越發頻繁起來,然而這裡還是維持著一股寧靜,一種如同盛夏正午的寧靜之感。老漁夫在兒子走後沒多久就把眼睛哭瞎了,於是他便把東西收拾一下搬到漁夫家中照顧他老人家。他猜想漁夫應該過不久便會離世,這不是詛咒,只是一種感覺。 他們一起看著江面發呆(從外表上而言是看著江面發呆)。已經沒有人能說話了,他們兩個人,沒有一個人能開口說話。他曾經想過是不是該由他來負擔這個責任,但想了想他實在覺得自己在做極其沒意思的事,不是說他覺得漁夫是個無趣的談話對象,而是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值得訴說的故事。 有一天他把各種生活瑣事處理完後坐在老漁夫身邊,看著眼前濤濤江面,一艘他們以前親手做的小舟停泊在岸邊,他心血來潮,走過去,解開了繩索、推遠小舟,讓它順著水流流向下游。此情此景使他心裡有些感觸,低低地說,果然還是好想回去啊。他抬頭,今天的天空是白色的,然後他走回破舊的草棚裡,坐下。 不論是他,還是漁夫,沒有人能離開。

夏季將盡,但還是有蟬聲,空氣中還是有一樣的魚腥味。白日則依舊燦爛的閃耀著。


*屈原x楚懷王的故事(倒過來也沒差)。 *故事應該是發生在屈原最後一次被流放的時期,他們楚國的首都應該準備要被打爆了。

*一開始取名「白日」的時候,是因為「白」的無意義感。具有超級正面性質的「太陽」竟然是「白」的,我認為這種反轉和矛盾非常好。寫完過了好一段時間後我又慢慢發現這篇裡的「太陽」其實可以指向很多東西。

*一個熱切愛著某樣東西愛到可以付出生命的人,到最後不但要和那樣東西永久隔絕,而且那樣東西還會被徹底摧毀(東西可以代入國家或是某個人之類的)。大概是想像著這樣的人可能懷抱的心情寫的。

*文中下的棋是六博棋。